《推拿》的書腰上寫著「黑暗中想像光明,沒有光也要好好活」,而引言的開頭就是「散客也要做」。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由於生理上的限制,盲人生存的條件就是委曲求全、捨棄尊嚴。然而故事卻並非如此。書中的盲人都有一技之長,擁有穩定的工作,甚至還趕上了一張開手,錢就會自動鑽進指頭縫的大好年代。所以他們不必乞討生存的資格,他們真正在意的是安全感,是尊嚴,是愛與被愛的能力。
  只有在明眼人面前,他們才會放低尊嚴,無端地矮了一截。對盲人而言,「正常人」才是不正常的。正常人能看見他們看不見的事物,能獨自完成更多事情,能掌握更多的發言權與真理。對盲人而言,正常人好比鬼神,而人們總是對鬼神敬而遠之。只有在進了推拿中心的門,盲人才會拾起尊嚴,重新成為一個完備的人。

  沙複明是最接近明眼人的一位盲人。他堅信每個人心中都還有一雙眼睛,自己能利用閱讀來「複明」,於是他開始奴役自己的身體,沒日沒夜的地用指尖閱讀,最終成為了風趣幽默、博學多聞、通曉外語的沙老闆。但他畢竟是個盲人,而且是個嚮往複明的盲人,他對這個世間存有太多的疑惑。


  书上说,美是崇高。什么是崇高?
  书上说,美是阴柔。什么是阴柔?
  书上说,美是和谐。什么是和谐?
  什么是高贵的单纯?什么是静穆的伟大?什么是雄伟?什么是壮丽?什么是浩瀚?什么是庄严?什么是晶莹?什么是清新?什么是精巧?什么是玄妙?什么是水光潋滟?什么是山色空蒙?什么是如火如荼?什么是郁郁葱葱?什么是绿草凄凄?什么是白雾茫茫?什么是黄沙漫漫?什么是莽莽苍苍?什么是妩媚?什么是窈窕?什么是袅娜?什么是风骚?什么是风姿绰约?什么是嫣然一笑?什么是帅?什么是酷?什么是潇洒?什么是风度?什么是俊逸铿锵?什么是挥洒自如?流水为什么潺潺?烟波为什么澹澹?天路为什么逶迤?华光为什么璀璨?戎马为什么倥偬?八面为什么玲珑?虚无为什么缥缈?岁月为什么峥嵘?
  什么是红?什么是绿?什么是“红是相思绿是愁”?什么是“知否知否,应是绿肥红瘦”?


  若是我們拋開部首,忘卻字形,只用聲韻來感受這些詞彙,自然能明白沙複明為何會有這樣的疑問。我們以為盲人和自己使用的是同一種語言,其實不然。盲文是拉丁化的拼音文字,某方面而言,它比中文還要科學、進步。雖然嘴裡講的都是中文,但兩者卻是截然不同的文字系統。質言之,盲人不識中文字,而我們也不識盲文。在對方的世界裡,我們都是文盲。
  盲人與我們的審美觀不同,我們創造了這些詞彙來形容眼見的美,他們卻只能由聲韻來思索何謂美。沙複明是個博學強記的人,他能夠嫻熟地運用這個詞彙,卻從未搞懂過他們。然而美並不需要運用,它需要理解。美就是盲人與正常人世界的藩籬。他急著想複明,急著想弄清楚什麼是美,於是他竟可笑地迷戀上了都紅,只因為連劇組的大導演都對都紅的美讚不絕口。彷彿只要愛上都紅,他就與正常人無異,就代表他複明了。
  推拿中心裡的人都知道都紅長得美,也知道小馬長得帥。他們對彼此的長相都有一把尺,衡量的依據則是顧客的嘴。他們會把顧客不經意提及的推拿師長相記在心裡,時時刻刻比較,甚至作為彼此是否般配的條件。就算在推拿中心裡,盲人依舊無可避免地受到一般人所看見的「事實」所左右,儘管這個事實對他們而言根本沒有意義。

  都紅本來是不應該成為一位推拿師的。她是一個音樂天才,擁有與生俱來的絕對音感。她喜歡唱歌,音樂老師卻說盲人是不應該唱歌的。唱歌是張嘴就能做的事,一個盲人唱歌能有什麼出息?特殊教育就是要給自己找麻煩,非要經歷千辛萬苦,上刀山、下火海,最終才能感動社會、震撼人心。她要都紅彈鋼琴,因為對盲人而言,最困難的就是彈鋼琴。都紅沒有反抗,她妥協了。
  但在一次慈善晚會上,她搞砸了表演,卻受到滿場的歡呼。這個場合根本與音樂無關,觀眾不是來聽她的表演的,盲人只要能把鋼琴彈出聲音來就很了不起了。他們只是想見證她可憐坎坷的一生,想聽她扼住命運喉嚨的勵志故事。這不是個音樂表演,這是都紅對全世界恩情的報答。她並不欠這社會什麼,但這卻是她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債。她這才明白,音樂就是個婊子、賤貨,是出來賣的,是她一生的恥辱。所以她拒絕繼續在音樂這條路上發展。與大部分的同學一樣,她選擇了中醫推拿。
  都紅是這樣倔強的人。於是她放棄音樂,於是她離開了沙宗琪推拿中心。都紅的離開是必然,也是《推拿》裡最令人感嘆的情節。同為盲人,推拿中心裡的其他成員本應是最能對都紅的傷殘同理的。但是在都紅斷了拇指後,她在推拿中心的其他人面前又成了弱勢。而面對弱勢,這些人付出了他們的同情,就像是其他正常人對他們做的一樣。小孔甚至為都紅發起了募捐。她只道自己是好意,卻無視於自己踐踏了都紅的尊嚴。這像是古希臘悲劇一樣的反覆犯錯,是最可悲的結局。

  書中三次見血的情節:小馬自戕未遂、王大夫自殘、沙複明吐血,皆具有強大的張力。為了把尊嚴牢牢攢在手裡,他們對自己狠,甚至不惜流血來維護自尊。
  小馬在年僅九歲時因自己復明無望而自殺,死不成卻在脖子留下一長條怵目驚心的疤痕。他靈魂的一部分早已隨著鮮血逝去,他成為了沉默的小馬,直到遇見嫂子小孔,他枯萎的生命才逐漸復甦,最後在小蠻面前開成一朵鮮紅的花朵。
  王大夫持刀自殘,在自己身上劃了好幾道傷口,用熱血來逼退討債集團與那好聽的聲音。他不甘心自己辛辛苦苦捏腳掙來,要用來築構自己與小孔美好未來的錢就這麼賠在活老鬼弟弟身上。他寧願用血償還債務,用血來報答父母的恩情。這舉動荒誕,但竟奏效了。然而諷刺的是,除了不想事情鬧大外,討債集團何嘗沒有「看王大夫可憐」的成分在。
  沙複明為了自己的老闆夢,從學生時代就開始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。為了熬夜讀書、多賺點錢,要麼不吃不喝,要麼狼吞虎嚥。說到底,他沙複明也算是半個醫生,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從不適慢慢變成宿疾,讓胃痛慢慢變成胃疼。再到後來,事情就演變成他無法掌握的態勢了。他又能怎麼辦呢?他甚至連自己吐了一地血都看不見。

  除了悲苦悽慘之外,失明還能不能有其他的可能性?張一光可能就是個答案。
  張一光原是個礦工,為了父母妻小養家活口,窩在礦坑裡苦悶地度日。他在一場瓦斯爆炸中,以雙眼為代價,撿回了一命。在經過恐懼的折磨後,他突然想通了:懂得恐懼就代表他還活著。他本該是個死人的,現在卻還活著,這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嗎?他為了家庭鞠躬盡瘁了半生,最後連失明的救濟金都留給家人。此後半生他該自由了,他要從無邊的黑暗裡重獲新生。
  他從一個殘疾的礦工搖身一變成為健全的推拿師。在他領到薪水的第一個月,他就進了洗頭房,做他的皇帝。洗頭房是他從來捨不得進的地方啊,但是現在他的生命是自己的,薪水也是自己的,他要做自己的主人。這不是嫖,他管這叫寵幸愛妃,他是來翻牌子的。他不再是那苦悶悶騷的礦工了,他現在是活潑外向的推拿師張一光,在洗頭房裡,他就是皇帝。

  《推拿》是一個從未在陽光下呈現過的故事。但它遠遠不只是個故事。它是真實存在的社會問題,更是時代的縮影。
  散客也要做,聽起來是折衷,其實它是尊嚴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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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李暐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